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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也曾路经此地,但那时这书院还不曾荒废至此,现在是怎么了?”
御好皱了皱眉,似乎不愿意提及此事:“原来是有一家书院,但教书的先生病故了,书院便不得已荒废了。”
“那真是可惜了。”时缨仿若来这里吊唁的人,还对着书院追思了一番,才抱歉道,“那时我虽然只是路过,但那些孩童的吟诵之声清脆悦耳,忍不住驻足听了一会儿,谁承想经年后故地重游,竟已经物是人非。”
御好神色黯然,与时缨客套了两句便说有事要离开了。
等他走远,将芜才拽了拽时缨的袖子,踌躇道:“少爷,你为什么不直接和御好对质?”
“你没有听到吗?这里由王家村变成了夏家村,他还成了村长,说明这里还是有人的,我们先去听听别人怎么说。”
将芜点点头:“好吧。”
二人来到了集市区,路边摆着两个豆花摊,时缨大剌剌坐下来,要了两碗豆花。他往一碗豆花里放了许多酱油,往另一碗里放了许多白糖,都摆在将芜面前:“你喜欢咸的还是甜的?”
将芜讷讷道:“我喜欢甜的。”
时缨故意把甜的拿走,把咸的留下来,笑眯眯道:“吃吧。”
将芜红了脸,生出一种屈辱的感觉。好气人啊,他怎么能这么对我。将芜这样想着,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,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。
时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:“怕了你,怕了你,你两碗都要吃下去,快吃。”
将芜气道:“你为什么不吃?”
时缨咂了咂嘴:“本君乃生于天地间的精灵,食不知五味,咸的甜的都尝不出来,就不浪费粮食了。”
将芜噘嘴:“那还要两碗。”
她把甜的捧在手上,用勺子搅了搅,舀起来吸了一口,脸上的阴霾这才消散了。
时缨笑眯眯瞧着她,也露出满足的神色。
四周人满为患,店家的生意十分好。有个披着短褂的汉子找不到落脚的地方,时缨扬了扬手:“这位兄台若不嫌弃就坐这里。”
将芜低头吞着豆花,那个大汉忽然坐过来,差点把她撞离长凳。
“呜——”将芜把豆花猛地咽了下去,擦了擦嘴角,瞪了那大汉一眼。
时缨笑得更欢了,几乎把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形。
那个大汉也不知情,直接叫了六笼包子,热气腾腾的包子一笼一笼上来后,他又要了几碗豆浆、两碟小菜、几根油条和辣椒酱,吭哧吭哧地吃得倍儿香。
他一边吃,一边道:“待会儿就得去苏先生家里帮工,这会子能坐着吃饭实在是太好了。”
时缨微眯眼:“苏先生?你是说村长苏御好苏先生?”
大汉头也不抬:“咱们夏家村除了苏先生姓苏,哪还有第二个苏先生?”
“只是先生、夫子不应该是老师吗?苏先生虽然是夏家村的村长,如何又担得起‘先生’二字?”
“嘿,瞧你白白净净,识文断字的样子,原来是个外乡人。”大汉嘲笑道,“苏先生虽然不教书,但他只让人叫他先生,有什么问题?我们夏家村亏得他才有今日,哪怕叫他爷爷我也心甘情愿。”
时缨和将芜对视一眼,越发糊涂了: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这里以前不是叫王家村吗?”
“呸,这饭可以乱吃,话可不能乱说——”大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压低声音道,“也亏得你们遇到我,我是王家村的旧人,但现在整个村子都由苏先生管着,他最讨厌别人提起‘王’这个字,你们也不要在他面前乱说话……”
大汉越说越害怕,来送包子的小二忽然咳嗽两声,大汉立刻住嘴,吃起了小笼包。
时缨不依不饶:“可我听说——苏御好一人屠戮了整个王家村。”
大汉一口包子蓦地噎在咽喉里,差点把他憋死。他猛灌了两碗豆浆才缓过神来,低声呵斥:“谁告诉你们这些话的?不要命了?”
时缨看着他幽幽地说:“我既敢说,自然是不怕的。至于你……你若不说,可能现在先死的会是你。”
大汉惊疑不定,忽觉时缨的瞳孔渐渐变成了血红色,脸都吓白了。
“原……原来你也……也是妖……”
时缨优雅地打开折扇,微微一笑:“说吧。”
“说吧”二字一落,大汉也没办法,只好看了看四周,压低声音道:“屠村的说法根本就是子虚乌有,你这外乡人从哪里听来的?”
又是一声“外乡人”,将芜忍不住背过身偷笑。
时缨淡定道:“前些时日临安县县尹路过此地听闻了那个故事,又报给他的舅舅听,我从他舅舅口中听了个八九不离十,却不知道这山高路远,故事都变味了。”
“以讹传讹,以讹传讹。”大汉说话也文绉绉的,“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在污蔑苏先生。”
十万八千里外的府尹闫颇正在吃脆皮乳猪,猛地打了一个喷嚏,白米饭和鼻涕全喷到了猪蹄上。
“话说回来,这事还关系到大家都不敢提的夏家书院,那也是我们夏家村的由来。”大汉的脸色渐渐严肃,“在苏先生以前,的确有那么一位女先生。”
女先生夏嫄便如故事中说的那般,美丽端庄,温柔善良。
御好时年三百多岁,为祸乡里,却独独喜欢听那夏嫄上课。他常站在木桩子后,充当浪荡轻浮的公子哥,时不时插两句嘴。
夏嫄从来不恼他,并且告诉所有人,他是顶顶好的,不论他是人还是妖,本性都很善良。别人不相信,但说多了,他便信了。
村长王长生爱慕夏嫄,变着法子地针对御好,于是故意让人去激怒御好。御好脾气暴躁,中了王长生的圈套,把夏嫄的一个学生杀死了。
那学生名叫阿全。
御好隐瞒了此事,只是心中十分惶恐,便学着夏嫄的样子整日积德行善。
但流言并未因此散去,夏嫄因御好不受教的表现十分生气,御好解释不是他的错,夏嫄却被王长生欺骗,一再误会御好。
王长生认为时机已成熟,便在夏嫄去往临安的路途上设了诡计,让御好以为夏嫄被人轻薄了。御好狂性大发,开始滥杀无辜,夏嫄赶到的时候只见满地尸体。
这件事闹得很大,王长生召集了村中人声讨御好,夏嫄也不相信御好会向善了,无论御好如何求饶,她还是亲自废掉了御好的妖力,将他囚困于山洞之中,让他反思己过。
等御好养好了伤,回到王家村后,意外发现夏嫄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沦为了娼妇,并杀了整个村子的人。
他厌极了这个村子,正打算离开,却警惕地察觉到整个村子四周的青竹生长的位置有所变化,仿佛是一个法阵。
他用了三天时间方破解这个法阵,见到的只有许多饿得面黄肌瘦的孤儿。
御好这才发现自己中了迷魂阵,而施术者正是竹子精夏嫄。
夏嫄受养父的恩情,继承了养父的衣钵在村中教书,本想借此修身养性,修仙得道,不料这个村子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腐朽。
在她把御好关进山洞之后,王长生露出了真实嘴脸——他跟踪她找到了御好的藏身之所,扬言要杀之而后快。
夏嫄为学生阿全的死和御好的不幸而自责,愤怒之下杀死了王长生。犯了杀戒,她便没有办法位列仙班了,为免自己堕落,也为免被追责,她决定在为御好报仇之后自戕。
于是她瞒着御好屠戮了王家村上下的卑劣者,只留下还未长大的孩子,并设置了一个迷魂阵迎接御好。
她是教导他行善的先生,自己的双手却沾满鲜血。那时候的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大错特错了,她不愿意让他惦记师恩,宁可让他想起她便觉得厌恶,从而离开这个伤心地。
可惜一切都被御好识破了,他忘不了夏嫄为他做的一切,也明白夏嫄留下这些孩子的原因。经年后,王家村改为了夏家村,御好也成了夏家村村长——人们口中的善妖苏先生。
他实现了夏嫄的梦想,但南山的竹花在一夜之间全部凋零,他敬仰的爱慕的女子也再不可能复生了。
“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嘛,所以恶人是那女先生咧,为了不给我们添堵,苏先生连女先生生前住的地方都没修缮,也没给她供牌位,免得被人抢去划道道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时缨点点头,“除了村名,他都顺了你们的意,大概是不愿意和你们起冲突。你们应该感谢那位女先生,要不是她,苏先生可能现在还在为祸乡里。”
“谁会去想这些有的没的?我不说了,我要去上工了。”大汉把最后两个包子塞进嘴里,又抓了两根油条,就那么脚尖着地地快步走了。
将芜瞠目结舌地看了他的背影半日,才回过神道:“少爷,你说我们还要不要去抓御好?”
“抓还是要抓的,即便他没屠村,也非人族不是?”时缨把扇子收起来,“我们再去会会他。”
他拽着将芜的手,眨眼之间来到了御好的屋子外。
御好正在和人商量着春耕的事情,一直到了傍晚客人才依次离去。
将芜不禁感慨道:“没想到这当村长的这么忙。”
“怎么没见你体谅过本君。”时缨笑了笑,复又松松筋骨,才悄无声息地落在御好家的房顶上。
“来,本君给你看个好玩的。”时缨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幻化出一颗眼球大小的玲珑剔透的珠子,将它放在将芜手中,“用这个可以透过屋顶看到屋里发生了什么。”
“这颗珠子原来是用来偷看的呀,是不是叫偷看珠?”将芜傻乎乎地将珠子放在眼前一瞧,忽地发现时缨在她眼前像没穿衣服,登时臊红了脸。
时缨发现了端倪,给她一个栗暴:“你这蠢货往哪儿看呢!”
将芜连忙把视线转向屋顶——她还没有想通,为什么他们明明是来抓妖的,反而变成偷看的了。
御好的屋子并不大,陈设也十分简单,而且这屋中也没有供奉夏嫄的牌位。
将芜不免觉得他有些薄情,但仔细看了半日,才发现内室的床边放着一个盆栽,大约是根竹子,已经枯死了,他却像患了老年痴呆似的还在为它浇水。
今日,竹子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下来。
御好不知怎么的出了半日神,水洒了一身也没发现。
屋顶上的时缨也跟他一样发了半天呆,忽然便要走了。
将芜不解道:“大人这是要去哪儿?不抓御好了吗?”
“笨。”时缨又敲了敲她的头,“你还不知道那女先生为什么要屠村吗?”
将芜委屈地摸摸头:“为什么呀?”
“因为她知道御好心中有怨,迟早还是会和王家村过不去的,所以她宁可自己手沾鲜血也要御好清清白白,本君若是治那御好的罪,未免也太不人道了。”
“哦。”将芜一知半解。世间情事如谜,需要一颗通透的心来解。她不是夏嫄,也不想成为夏嫄。这样的悲剧,听一遍她都会难过好几日。斯人已逝,死者为大,她亦不好讲太多不同的看法。见时缨又要飞了,她连忙拽住他的胳膊,眨眼之间,已经来到了云雾之上。
而云雾之下,那个人已沉沉睡去。
不知从何时开始,她频频住进他的梦里。
具体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天开始的呢?时间太久了,久得他都忘了。
妖的记忆也有不牢靠的时候。